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钓鱼之术

1998-01-07 来源:光明日报 ■野夫 我有话说

以竹为竿,以丝为纶,垂以钩饵,这样的钓鱼之术,在中国确是古已有之。《诗》曰:“其钓维何?维鲂及。”显然钓者的最初目的原很单纯,不过渔其小腥,聊供盘餐耳。

这一渔业的改变动机另作它用,大抵是从吕尚(姜太公)开始的。传说这位爷怀抱济世之志而钓于溪,使用无饵直钩且离水三尺,号称“愿者上钩”。鱼们自然尚不至于傻到非要跃出清波来上攀刀俎,但这一极富表演性的钓术,却也终于钩到了周文王。于是成就一番大业,变成周太公。

有了此一成功先例,则所谓“渔隐”便成了传统。模仿者众且愈演愈烈,一时仕进无路之辈纷纷转向溪岸河滨,弄得天下水族竟惶惶不安;老实的渔民亦将歇业矣。此中自然有真正尘心退尽的高士,洞鉴世相而逃名江湖,于是这些“无名英雄”成了文化传统中的智慧化身。如《庄子·渔父》和《楚辞·渔父》中的“渔父”,皆一番高论诘驳,把孔子和屈原说得哑口无言,然后歌唱着掉舟而去,消失于烟波芦丛之中。

然而此后的无数渔翁钓叟,则往往意不在鱼而另存深心。韩信垂钓于淮,钓到了漂母的饭食和日后的功名;严子陵钓于富春江,不奉帝召,抛了功名钓了浮名。这都是何等的美事!所以骆宾王说:“夫垂竿而为事者,太公之遗术也。……夫如是者,将以钓川耶?将以钓国耶?”因是早在先秦,“钓”这一纯粹因鱼而造的动词,便有了其他搭配对象。《韩非子》曰:“饰非诈谋,以钓利于秦。”《管子》认为:“钓名之人,无贤士焉。”世上多了如许钓名钓利之徒,应该说是鱼的幸事,于人,则又何敢言幸!

钓有术,隐亦有术,钓术寓于隐术之中。世多以钓为隐者,而实乃以隐为钓,惟其所钓非鱼焉。可笑的是古代皇帝往往自比文王,也常希望找到新一代姜太公前来辅佐,于是往往迷信渊泽之畔必有灵蛇,蓑笠之间乃多奇士,遂访而求焉。于是这便弄出功名捷径在烟波之上去求的闹局,一时呆子也寄梦于“钓尽江波,金鳞始遇”的幻想。其结果是翻开一部文学史,诗则多好言钓言渔,人则惯称钓客渔叟,仿佛一部渔业志般。

当然,这些扬言渔樵的文人,并非真要转行,多数乃发牢骚而已。也有部分人果然去“钓”过一时,什么也没钓着,便记下山水之乐,算是钓到了一份人生清闲,也差堪自慰了。綦毋潜说:“生事且弥漫,愿为持竿叟。”这是表达一种无可奈何的愿望;倘“生事”很好,则竿是不必持的。李白说:“闲来垂钓碧溪上,忽复乘舟梦日边。”这是典型的心不在焉,志在庙堂。不过李白倒很老实,一向不以钓鱼自命。据《侯鲭录》载:“李白开元中谒宰相,封一板,上题曰‘海上钓鳌客李白’。……又谓以虹霓为丝,明月为钩……以天下无义气丈夫为饵。”这倒是豪气干云的钓客,不过终究失志,只好说:“未夸观涛作,空郁钓鳌心。”至于许浑的“帝乡明日到,犹自梦渔樵”,那则是十足的假惺惺;跟袁世凯下野后的自号钓叟一样在“玩清高”。

钓是一种存在方式,一种生命状态,甚至也是一种精神境界。有目的时,钓的姿态表示一种守望和猎取;无目的时,它意味着一种消磨和享受;也暗示着孤独、虚静和颓废。高适诗谓“心无所营守钓矶”,柳宗元的“独钓寒江雪”,皆此之谓也。于是,这样的钓,渐渐就通了禅意;在流逝的水和岁月中悟透了生命的玄机。因而连不食荤腥的禅和子们也乐得一钓,或以钓设譬从中开悟。端静禅师自称“本是潇湘一钓客,自东自西自南北”,表示身无挂碍,任意东西。德诚和尚诗云:“千尺丝纶直下垂,一波才动万波随。夜静水寒鱼不食,满船空载月明归。”未钓到鱼而钓到一船明月,正所谓种豆得瓜,随缘遇合,一样可喜。似乎只有这样的钓,才真正得到了“渔父”的真谛。

一方面是广大的士子在钓君王,钓功名利禄;而实际上,另一方面则是君王在钓读书人,钓天下英雄。诚如人之钓鱼,鱼也正在钓人,二者各有所乐,谁上了钩却是两不分明的。《孔丛子·公仪》说:“为君操竿下钓,以荡守节之士也。”正说尽了天下君王的良苦用心。倘才士皆视名利如粪土,守节不出。则天家以谁为臣。所幸大多数人仍视药饵为美食,君王不愁无愿者上钩辈。万一碰到一小撮顽固的钓客,坚守渔人的身份不肯合作,那也好办,杀之可也。钓客出身的周太公,就深通此理。据史载:“太公望,封于齐。齐有华士者,义不臣天子,不友诸侯,人称其贤。太公使人召之三,不至;命诛之。周公曰:此人齐之高士,奈何诛之?太公曰:夫不臣天子,不友诸侯,望犹得臣而友之乎?望不得臣而友之,是弃民也。召之三,不至,是逆民也。而旌之以为教首,使一国效之,望谁与为君乎?”不肯当官便视同叛逆之罪,是假钓客视真渔父为大仇也。

一边招隐访贤,一边诛隐杀士,这是统治者的传国之秘。是假隐则一招便至,“天下英雄尽如彀中也。”是真隐既不能用之,则杀之无妨。赵国女主赵威后向齐国大使说:“子陵子仲尚存乎?是其为人也,上不臣于王,下不治其家,中不索交诸侯,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,何为至今不杀乎?”这一思想传到明代,则公然可以订入律令,谓之不事君王罪。朱元璋认为:“今之所以获钓者,君恩也。”意即要不是老子浴血打下太平江山,你们上哪去安坐钓鱼台?故而他说:“朕观当时之罪人,大者莫过于严光周党之徒。”于是乎,不合作便有罪,便成了中国特有的治术。华尔滕湖边的梭伦———这位西方的钓叟,一边钓鱼一边宣扬“不合作论”,甚至抗税和拒服兵役,用东方之眼去看,那是足以杀身籍家的。

鱼及钓术,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几是贯穿始终的。套用迅翁一句话———“懂得此理者,懂得中国大半。”时过境迁,鱼依旧是亘古的鱼,钓术虽然引进了外国的“爆炸钩”、海竿、抬竿之类的利器,但基本姿态原也不曾大变。只是由个体的独钓野鱼,进化到饲鱼钓塘和“钓鱼协会”了。大慧禅师说“钓竿斩尽重栽竹”,我非钓鱼和食鱼爱好者,仍觉得此一倡议难以实行,也未必可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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